父亲的病中随记

可月
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
        我爸胸口疼，去医院检查，超声显示主动脉瓣中度狭窄，医生说，要去大医院做手术。爸爸说，就去芜湖，可能没什么事，也许开点药吃就能好呢。我预约医生，带他去检查。医生看了检查报告，也说要手术。想想，我又不放心，在网上把报告发了问诊上海瑞金的医生，医生说需要手术，还是个大手术。我努力说服我爸去上海。爸爸固执又怕麻烦，他不愿意，开始发脾气，我知道他怕给我带去太多麻烦。他说，姑娘，阎王爷不会这么早叫我去的，你放心。我拗不过他，就这样，我们父女倆在医院住下，等待手术的日子。
        爸爸爱吃红烧肉，我给他点外卖红烧肉，爸爸，好吃嘛？我问，他点头。现在，他永远捧我的场。
        晚饭后，我站在病房的窗户前，看到很美的落日映在江上，橙红色的夕阳，长江落日圆啊！爸，我们去江边走走吧。我们父女倆慢慢走着，医院附近老城区，随处可见待拆迁的模样，冬日黄色的梧桐叶子，风刮的到处都是。宽阔的江面，船只来来往往。很快天黑了，十里江湾游的轮船灯亮了，蓝盈盈的灯光照在水里，甚是好看。虽已小雪，江边的风吹着并不冷，江岸边的大螃蟹雕塑张牙舞爪，我和爸爸一路聊天。我们聊很多事，聊在上海的时候，聊现在，聊我的女儿墨墨。
        手术时间依然没下来。墨墨打电话给我，说生日到了。我懂她的心思，她希望我回去。一头是生我养我的，一头是我生的。我说，爸爸，我回去下，墨墨生日要到了。他说你回去，等手术前一天你再过来。回家，我带着墨墨去某捞吃火锅陪她过生日，她喜欢那过生日的气氛。下午，我说，墨墨，妈妈要过去陪爷爷了，(墨墨一直叫我爸爸爷爷)墨墨拉着我，说，妈妈，你明天走，今晚再陪我一晚。我是个女儿奴。我摸摸她的小脸，幽幽地回答，好，我没法拒绝。夜里，墨墨紧紧地抱着我，她的胳膊拉着我。第二天早晨，我送她上学，到了学校门口，她又说，妈妈，你明天再走吧。我说，你听话。那你什么时候回来？她问我。妈妈还不知道。我说。你听话，当我累了，我对她说的最多的就是你听话。在医院我每天中午、晚上都和墨墨通电话，她会跟我分享她很多的事情，一个小话唠。我送她到学校，我坐在电瓶车上，看着她蹦蹦跳跳地背着书包朝学校走去，走几步她又停下来，回头朝我看看，嘴巴的口型是说妈妈再见，我听不到声音但我看得到，我朝她挥挥手，她也朝我挥挥手。
       我出现在病房，爸爸很惊讶。他埋怨我不该太早来，手术时间不知道哪一天，你来了，在这吃不好住不好，墨墨也需要你。我说，不要紧。我是独生女，我要陪着我爸，我才安心。
        手术定在星期三。医生喊我去谈话，我签了很多字。医生拿出心脏模型给我看，讲了一堆，听得我心里直沉，我暗暗责怪自己，不该听从我爸的意思。早晨7.13分，我爸被推进了手术室。在手术室门口，我弯腰俯下身子，轻轻地说，爸爸，你不要害怕，手术一定会很顺利，我在外面等你。我看到爸爸的眼中，他的泪花在闪烁，最后，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，我戴着口罩，我的泪也下来了。爸爸的眼泪，像一场大雨落在我的心里，湿润润的一片。
        手术室外一排四座的银灰色铁椅子上，坐着很多焦急等待的家属。不时从广播里喊出某某科多少床家属进洽谈室，只见几个家属一起进去。广播不间断地喊着某某科某某家属等着，手术室的门不时的被打开又很快合上。门外等候的家属看到自家病人被推出来便一围而上，再和医护人员一起把病人推到专用电梯。等待的时间，变得特别漫长，我靠在铁皮椅子上，一个小时，两个小时……7.13分，直到下午2.23分，这个时间，长到我足够回忆我爸的一生。
        我爷和我奶生了四个孩子，大姑、 我爸 、叔叔、和小姑。我爸是家中的长子，爷爷那是当个村干部，但爷爷不会因为他是村干部，就会顾着家多一些，相反他两袖清风。我爸小时候读书，还要去挣工分，他早晨先去干活，然后再回家一边端着饭碗，一边走路一边吃饭，饭吃完了，就把碗放在路边的草丛里，读半天书，回来时再把碗带回来。就这样半工半读，爸爸上完了初中，他的字写得极为好看，过年时，家里的春联都是他写。
       20岁和我妈结婚。婚后两三年，爷爷把爸爸和妈妈分出来了，他们上无片瓦下无寸草，妈妈找了村里的宋叔，借了大队的房子。房子里黑漆漆的，灶屋在堂屋的中间，地上的泥坑包包洼洼，我那时三岁多，却记得很清楚，隔壁是老中医李才福太太，他精神矍铄，满头银发，对我极为和蔼可亲。
        村里没地方盖房子，我爸选址在村子的尾巴上，靠近鸡蛋冲。盖房，家里太穷了，有钱的亲戚也根本借不到钱。自己烧窑，我妈姊妹五个，三姨四姨来帮忙制砖，这对于年轻的女性来说，是一项极为消耗体力的活儿，我的阿姨们不觉辛苦。砖烧好了，拖砖的三轮车却开不过去，拖拉机冒着黑乎乎的烟，嗷嗷直叫卡在那个横着一条水沟的路上。最后，我爸被迫改址，把房子造在现在的地方。这地方好啊，单门独户，视线开阔，可以一眼看到多远。最后，小学搬到房子后面，我天天踩着铃声去学校。我要在家里看店。
        爸爸一直在峄山石场做工，新房盖过来那年，弟弟出生了。弟弟三岁那年，又溺水夭折，我成了村里人眼中的爸爸的姑娘王，计划生育抓得如火如荼，我爸拿了独生子女那个红颜色的小本子回来了。
       爸爸去石厂很远，下定决心买了一辆凤凰牌自行车。黑色的，上面有一只金色的凤凰。夏天，他开始卖冰棒，弄一个塑料皮箱子，上面蒙着一层薄薄的棉花絮。卖不掉，冰棒都化成水了，我拿着碗，爸爸把冰棒水倒给我。我眼巴巴地看着，心里欢喜得不得了。三年级学校搬到我家屋后，我爸又要开小店，卖铅笔本子，他晕车去城里进货，三轮车全部停在小南市路。回到家勉强把货搬下来，他就睡下了。而我不懂事，只顾着翻新近回的货，棒棒糖，唐僧肉。我用漏勺给人打酒，打酱油，人家来赊账，我就把记下来。四年级，门口的菜地我爸种了一大片红皮甘蔗，甘蔗长了一人多高，我总是偷偷跑进去，看准一棵又高又大的把它扑倒。我爸都知道是我干的，他不说，他说，一个孩子，挣钱也都是为了她。四年级下学期，他又决定和我妈去城里搞早点摊子，把我搞到四小读书，他说一个亲戚在那里当老师。我想象着，我从此可以早晨吃到香气扑鼻的锅贴饺，而且，去了城里我有机会看到更多的课外书，那对我是多大的诱惑。随着城里舅舅阿姨的到来，我爸被阿姨说服了，把仅有的一点钱拿去搞了什么ba zi  hui。后来当然炸了，舅舅叫我妈把彩电扛回去，我妈不好意思，最后那钱也就不了了之。我的锅贴饺，我的课外书，我的一切，随着那个发财梦，全都打了水漂。后来，我爸又去窑厂修板车。窑厂制砖，砖做出来要用板车拿到砖坯那里晒，一行行的，砖工戴着白色的手套，用大铁夹子，一下夹起来稳稳地落在砖坯上，那时窑厂很红火。爸爸修板车，妈妈在窑厂食堂做饭。我上初中，放学回来去窑厂吃饭。高一那年，爸爸去了上海，开始了他漫长的打工生涯。2011年，年底，爸爸和妈妈结束了长达15年的上海打工生涯，回到宣城。他兢兢业业，勤勤恳恳如他的属相一样，俯首甘为孺子牛，他俯首甘为我的好爸爸，他十年如一日不计任何报酬从早忙到晚为我辛苦，他对我说，我辛苦点没什么，我希望别人有的，我姑娘也有。每次想到他这句话，我都想说，爸爸，对不起呀。
        前年，他去工地干活，累得腰疼。带他去医院看，医生说不能干重体力。去年，他去做了保安，在他61岁的年龄。他总是一人坐在厂门口的保安室，车子进来闸起来，车子出去闸起来，枯燥无味，繁闷冗长。厂门口是一条水泥路，路的一侧是荒地，那块地开满了很多的花，还有颜色各异的格桑花，他在旁边开出一块地，种点青菜萝卜。我偶尔有空就烧了菜去看他。有时，他站在马路边，看着来往的车子，不敢走远。近两年来，他越发的担心我，担心我的身体，所以，我很是愧疚。回忆就像一条条长长的线，把我从我的幼年拉到中年。我觉得我很失败，因为我没让爸爸过上他想过的生活，我让我的爸爸担心了。
        手术室外非常嘈杂，等待的过程极为漫长，困了的人索性四仰八叉睡在椅子上。有人在拿充电宝充电，有人在打电话，有人在刷抖音，我坐在那里，用手机写着东西。
        下午两点多，医生发信息给我，说手术很顺利，叫我去重症监护室门口等着。医生把我喊进去谈话，告诉我手术详情，并通知我第二天上午十点半再过来问情况。第二天一早，我就在那里等着，重症监护室门口很多人，不时有人从里面被推出来，被家属拥着推进电梯。医生告诉我，爸爸情况很好，下午就能转普通病房了。我的心情一下轻松了很多。下午两点多，爸爸被推了出来，我看到引流袋里红红的血水。爸爸身体插着很多的管子，我们被重新安排了床位。麻药还没过去。护士接着要我注意一系列的问题，水挂完了，我就睡在病床边上的躺椅里。夜里，不时有护士过来打针，抽血，量血压。我记不得醒了几次，夜里爸爸要喝水，隔壁的人叫我，我一惊的醒来，连忙倒好温水，放入吸管端过去。爸爸出虚汗，头上全是汗，我用毛巾擦了，很快又一头的汗。护士让他翻身，他不愿意，因为伤口疼。他侧着时候，我说，爸爸，我给你揉揉背。他说好。长久保持一个姿势，是难受的。
        爸爸出院了。我扶着他从病房走出来，走到电梯那里人很多。我害怕人家碰到他，会弄疼他的伤口，于是，我站在他的前面挡着。从电梯出来，我一手拿着行李箱，我一只手牵着爸爸的手，他的手冰冷冰冷的。那一刻，我觉得我牵着是我的世界，我走在哪里都挂念我的墨墨，可是，那一刻我没有想到墨墨。爸爸明明1米7的个子，他比我还要高，可是我牵着他的感觉，我觉得他虚弱的就像几岁的孩子，是比我墨墨还要小的孩子。我们走出医院的大门，我戴着口罩眼泪哗哗的下来，我害怕爸爸看到。我连忙转过头，使劲眨眨眼睛，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。回来的车上，他晕车车窗开着，我把帽子给他戴好，又用一床薄一点的棉被盖在他的身上。回家的路上，我们父女俩一句话没说。到家我赶紧去医院开药，药的颜色不对，我又害怕会不会不对，我赶紧打电话联系医生，确认无误我心里的石头才落下来。医生说三天去换药，周六再去芜湖复查，我连忙在网上把周六的号约好。我说爸爸你不要担心，你的任何一次抽血复查，检查，我都会陪着你一起去，我都会在。
        去换药，因为手术在外地做的，伤口又很大，我打电话找同学，同学帮我联系胸外科的医生，帮忙换了药。在病房里，隔壁病人的老公说，你爸不疼嘛？我老婆出来，晚上疼的直哼，一夜没睡。我说，我爸肯定疼，只是他怕他疼了哼，我心里难过，他忍着的。父女连心，有些不用说出来。我懂他，就像他懂我一样。
       胸口有伤口，套头棉毛衫和毛衣都不能穿套头的，我买来开衫的，这样方便，医生说胸口要用绷带，我连忙在网上买来绷带。天冷，我说，爸，你穿暖和点。晚上，接了墨墨回去，我总是哄他，爸，你想不想吃水果？我希望听到他说，好。那样。我就可以把苹果削好，切片，再用温水泡一下，用叉子喂到他嘴里。他找他的刀片，要刮胡子，我去给他买个电动的，他埋怨我，买这么好的干嘛？爸爸不知道，此刻，我只想尽我所能，把我觉得最好的给他，他不知道，我对他有多少愧疚无法言表。我很难过，他为我付出了很多，我不但没成为他的骄傲，反而让他担心，我一遍遍在心里说，爸爸，对不起，爸爸，对不起.......
         爸爸性格随和，爱笑，开朗，讲道理，重情义，我性格很多地方像他。爸爸，我能做你的女儿，我很知足。我不想讲来生，我只想好好把你照顾好，不让你担心。你为我付出的，我所亏欠的，我没法偿还，也无法偿还。尽管你已经老了，弱不禁风，可在你的心中，你始终不曾停止保护我。我喊了你一声爸爸，让你为我辛苦了一辈子
     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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